我的名字就叫谭海生。当时我的情况是刚刚被舍友叫醒,他勉强穿上一件夹克。走廊依稀响起稀疏连续的脚步,又像是窗外雨声的回响。才翻出衬衣,就有风呼呼包裹住我的裸体,浑似倒霉孩子拿凉手来插后背,整个人都硬了起来。武汉的春天他妈刮这样的风。

  那段时间我生活得很糟,回忆起来,几乎没有任何可以振奋精神的事情。产生大量抱怨而怯于表达,只好酵在肚子里,所以我常常茶饭不思,却暗自打着又酸又长的嗝。食堂二楼有一个日本菜窗口,卖十二块一份的肥牛拉面,算上面汤能够吃饱。涨到十五块的消息,那个瘦溜师傅是冲我眯眼笑着说的,他看见这个多毛的高个儿今天又来到他面前。为了使这三块钱超支物尽其用,我难得坐下来细细品尝吃了将近半个学期的面。实际上,它只有在牛肉放得适当多时才能叫做肥牛拉面,而我往往吃到的是洋葱拉面、辣子拉面或咸菜炖汤。今天,当我用心咀嚼后,我认为这确实不失为一碗肥牛拉面,真高兴在这一顿上师傅下了功夫。有了如此心情,便可以试着讨论一些棘手的事,恰好孙年在邻座共进早餐,我于是向他打听了实验室方面的消息。他马上搁了筷子兴致勃勃跟我说,你的简历火了,那个下不得地的项目连副院长都知道了。不是,那实验室收不收嘛,我说。他已然吃好起身:面试再说呗,反正现在大家都认得你。他妈的,我可不是想要这样的结果——尽管简历里冠冕堂皇写上这个项目确实有抖机灵之嫌,但我在技术上实在是一丝不苟的。很长一段时间里,我一再怀疑自己患有精神疾病,具体来说是某种强迫症,它颇有点儿玩世不恭的性格:比如组织上曾经要求写一篇歌颂抗疫的小论文,我于是万分恭敬地草拟了近千字的稿子,临上交时,自己却忍不住把内容全部逐字打乱,以证明“官腔套话的守恒定律”——好在我并没有因此被勒令重交或找去谈话,因此侥幸得到证明,算是意外之喜。简历也好,论文也好,我本意是很想郑重对待,可是谁又知道呢。

  回到宿舍的时候,另外两个舍友也已起床,各自坐下,似乎正控诉昨夜阿东的巨响,骂到兴奋处,轮流喷出一地牙膏沫,相当讨厌。我推开椅子,着手清算桌上的书籍,这时他们又漱完口出来,话语也变清楚,讲到要上市的某些新一代电子产品,大概都是潜在抢手货。自从宿舍宣布夜晚断电没法挖比特币后,他们似乎又要靠抢货脚本做点黄牛生意:炒股,挖币,当黄牛,对于未来的成功人士,我嫉妒心多少发作起来。后悔当时不识趣,我插嘴说:虽然不懂,但是你们上周不才骂过囤货居奇的人么?一人笑笑说,别转移话题。我:我猜也都是脚本和脚本竞赛,恐怕不一定抢得到。他们:哈哈,您又懂了。

  倘若我性情再刚烈些,也能来一句:你们鸡巴谁啊?然而古今说这话者,无不既非鸡巴,也非谁。场面尴尬时我更该去睡觉,好让人家把我当作一具遗体,而这时阿东应该在图书馆的某个角落:总之,要么做梦,要么开卷,反正得自己开个洞躲进去。对于阿东,本无所谓说不说得着的问题,因为除了饮食,没有人见过他开口,以致于我只能由他的身材样貌推导出一个细雨打叶般的江浙腔。尽管如此,有时我会觉察到他的目光,他的翕张,宛然用难以名状的一种(编码)方式漫无目输送着讯息。譬如在夜里,偶然会有阿东不均匀的鼾声,那声音就像人潜进不安深海,不断上浮破裂的吐息。鼾声容易让我想起另一件事,眼前是一个年轻病号,张开呈“大”字形瘫软在病榻上,木头崩裂般的鼾声仿佛从他每个肢节响起。我斜靠椅背,不明白当时我为什么在那儿,也认不出眼前这个皱巴巴的人是谁,但我似乎也无处可去,只好打个盹。此人登时半坐起来,大笑不已,惊得邻床的女人连叫三声,呵斥他赶快躺下。他看着窗外悠悠说:“操他妈的,我想吃螺蛳粉。”

  关于此人住院的缘由,据我所知,是他在校内骑车时为避让突然拐来的汽车,坠地折了右边的肩胛骨和髌骨,还有轻微脑震荡。我从武昌赶到长沙雨花区的中心医院,寻了个把小时,再确认地址,晕死,原来是雨湖区的湘潭中心医院,不是雨花区。又临时坐城铁,原约定中午前赶至,找到病房已将近晚饭饭点,此人俨然睡死,一旁的中年夫妇焦虑地低声交谈,应该是他的家属。他们对我的来到既不惊讶,也不欢迎。究竟我为何要千里迢迢赶来这里?

  我下楼去拿螺蛳粉的外卖,上来在门外听见他正同家属争论。不知怎么竟醒悟过来,他是我的高中同学欧阳。上文说了前因,现在说一说后果:欧阳的医疗费由公家出,因为别他的车里坐着校领导。然而伤久不愈,欧阳挂了科,错过了竞赛,实验室职位也禅让出去,总之,欧阳不可能再有研究生保送资格,医疗费不过次要之事。一件事绕来绕去牵出一串事,很多本以为板上钉钉的事情,一次意外就落得无疾而终。欧阳在床上侧身吸溜着粉,给王小波的《黄金时代》翻页。曾为保研终日乾乾的欧阳,简直摔失了忆,没心没肺嚷着要胡吃海喝。欧阳神秘地招呼我到床边说,看看我的左手臂,觉得如何?我掐住他蜷起的肱二头肌道:“比以前还壮啊,每天有锻炼吧。”他又要我避开伤处拿拿他的右臂。

  我稍楞了一会,恍然大悟,又往他腹下送了一拳:“嬲你的,手术时真该顺便把你骟了。”欧阳边含着粉边喘气笑:“千古一屌,医生下不去手。”

  后来他把那本《黄金时代》借给我,也就是我揣在左腋的这本,讲王二有一根文革中最反革命的鸡巴。二十一岁,黄金时代的王二想爱想吃,想变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。后来的王二却告诉我,在缓慢受锤的生活中,我唯有以凛然的勃起面对阉刀。我走出火车站,恰逢阵雨来临,不知为何,想到今年是二〇二〇年,王二死了很久了。王二死的时候既不阳痿,也不色盲,正如今天的我。我撑开伞,表示汇入雨伞的宏大队伍,行进中,一股阴冷从脚尖迅速漫了上来,使得头脑中不由浮现出很潮湿的印象:胡桃披着雨衣,我在伞群中躬下身子穿梭着,像两只灌丛中戏雨的幼犬。她问我雨天是不是都不打伞。那时我看见伞下人们互相裹挟,作艰涩流动,阴雨在衬托一种肃穆,汽车说着他们嚣杂的语言;而我们是不存于该世界的穿墙的直线冲锋的鬼魂。为回答她的疑问,我忽上前两步,背起她的小身板。在路上,风雨更加猛烈,把我们的鬼哭神号冲得稀碎。

  2021年4月25日。

  (第二章结束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