水面一般的青石板路上,阵风悄然滑过。树木飒飒间,时有野猫大叫其春,铅黑的夜中倏烁出猫眼冷的光,沿着院墙,月华静静地落在脸颊上,逐渐凝成了露水。置身此中,一切感觉仿佛都在下沉,使得这夜晚有着令人成瘾的深邃。在我们的另一种视觉里,整个宇宙就是乌亮的太阳,它放射着晦暗,万物又反射呈现出同往常大相径庭的浓烈色彩,倘若你多愁善感,你也将乐于阅读晦暗。巷道里,更夫们手提灯笼和锣,勉强维持着一些光亮与热闹,像外乡人一般格格不入。

  过了不久,天空开始从东方染出暖色,像在水底看见岸上徐徐靠近的炬火。伯夜抬起头,发现骤然有绿叶一夜之间转成鲜红,猪舌一样吊在建康城瘦高的石楠树上。整个过程或许是这样:在曙光催化之下,石楠叶的绿色迅速垂老下去,又忽然暴露出内脏般的鲜红,枝条在风中爆开,模糊的巷路在簌簌红雨中旋转起来……CBD街道旁的店铺摊位里,衣冠各异的人们带着对白出现,像一出戏开了楔子,而上方是叽叽喳喳的鸟类观众,他们显然没有耐心,很快飞走了。回到住所,伯夜推开房门,屋里显得冷清清。京城特有的香甜灰尘,在窗边光线间涤荡。几案上有随意摆着一张琴,上面一根弦也没有,黑漆漆倒适合做块葬狗的棺材板,棱角处漆皮龟裂翻开,露出扎手的灰胎。从窗子再向外看,伟大的建康城渐渐明亮开来,此刻正像一幅钴蓝玻璃上的工艺画。

  若说到琴,可以继续讲很多伯夜在夏口的故事,那年他只有二十二岁,正好是整天背着那把琴四处浪荡的时候。每每随兴弹奏,既不循古谱,也不演新声,没有技巧,全是感情。起初影子听到也觉得有些尴尬,渐渐习惯以后,就仿佛有人怪腔怪调说着话一样,甚至能从琴声听出他午饭吃咸了或是吃辣了,晚上便秘还是窜稀——这般默契,恐怕伯牙子期也得瞠乎其后,只是伯夜的典故总沾点吃喝拉撒,很难在自命清高的文人中流传下去。正如伯夜若要同影子相爱,也应当安排一个类似红叶题诗的戏码,以便它成为千秋佳话;不过我承认,自己在这方面的确缺乏想象力。

  据我所知,伯夜还自作了一种“秋调”——楚人宋玉说,悲哉秋之为气也,“秋调”就是悲调。某年秋天父亲忌日,伯夜晏坐祖墓之前,将操一曲,曲本商调式,很多地方伯夜错按成变徵声,吟猱绰注,所用力道也较平时重三分。外人听来,不过是走调严重,伯夜却感到自己所弹,声声如绞肠,不禁引吭吟啸,正如昔日高渐离送荆轲,同是为变徵之声,闻者皆垂泪涕泣。此处需要稍作说明,这个加了变徵之声的“秋调”,就是今天美国的布鲁斯乐,布鲁斯在美国话里也是忧愁的意思。然而现今,说布鲁斯本是中国古人的创作,当然谁也不信,彼时古人没有顺便发明一下录音机,今人解释古谱也不切原调,不可不谓悲惜。关于伯夜在音乐方面的先锋态度,还能够举出更多例子:譬如,发现用粗麻布搓弦,还能发出另一种粗犷音色,就收集自己掉的头发(发质堪比不洗头的老寡妇)造了一把琴弓,硬将古琴变成拉弦乐器。这在他后来写的乐书里都有记载;同一册书中还有许多莫名其妙的乐谱,比如随便翻到一篇《时命散》,很简短,内容如下:雌雄丧家犬二,绊之,置樊笼中,并张施帷幙,两犬遂交媾,以闻众人;乍戮雌犬,其雄或悲鸣,或狂吠,但闻众人,至气绝,则此章毕。其后小字注释写道:余未尝敢奏之,而诸将军好聆。还有一行小朱批:这啥混蛋曲子?估计是影子笔迹。

  上头的人来到夏口,多少被迫欣赏过他的所谓艺术行为,觉得简直大失体统。往往能看见伯夜只披件单衣,在庭院角落拉起古琴,影子则含着箫往水缸里吹泡泡。从堂里出来的郡官闻声而来,看到这样的演奏,又好气又好笑,端起样子:敢问这是何曲?答曰:别问,问就是高山流水。对好歹有些欣赏能力者(保守派)来说,高山流水要真像这样,恐怕曲高和寡就是个笑话,因为说白了就是极其难听。伯夜说,去伯牙子期坟头问问嘛,都埋在汉阳,离这儿也不远。

  我多次去过汉阳锺子期墓,除了一条细到将近断流的汉江,那里有个屁的高山流水——有一种可能是,由于痛惜本地山水贫瘠,伯牙逐渐激发出想象力,操起几根弦的琴,拙劣模拟着高山巍巍、流水汤汤,而锺子期也很能接上茬……这说明他们很有乐观精神。锺子期去世后,伯牙把琴砸成碎片,发了疯。我以为,互相扯卵谈是艺术家,整天在脑袋里自我吹逼,就是单纯的疯子了。很多人妄言艺术家都是疯子,可疯子不需要知音。

  那个时代的汉阳,除了伯牙绝弦的故事,还有颇多工业,诸如玻璃厂、兵器厂、砖窑……其中,以汉阳香水厂最为著名。夏口四百八十厕,三分之一供城外军屯浇田,三分之一用来炮制人中黄,剩下的就送来汉阳做香水,特别是那些衣冠门第的小孩,他们平日吃着最腻的肉,屙出屎来也是最纯粹。用巧妙方法稀释、提取粪汁,就能得到芬芳的香水——这是古代劳动人民在长期生产实践中的伟大发现,若深究之,甚至还有物极必反、阴阳互化的哲学。如我这样蹲马桶都要捏着鼻子的守身如玉之徒,就绝不能有如此创造力。

  有一日,伯夜在长江边望向对岸,看到了蔚为壮观的景象:金黄透明的汉水与江水显得泾渭分明,然后熟悉的芳香随之而来,路过那些望族大门时总能嗅到——他们喷着自己陈年大粪加工来的香水——后来就是一些农夫,跋涉到夏口来叫苦连天,没过多久,曾经门可罗雀的府院,聚起一众工农兵,都是从汉阳而来,嚷着要上访。锅从对岸来,伯夜也没处再甩,忿忿带着几个吏从,上马准备出发。影子也要跟着去。伯夜让她消停消停:别去了白白被膈应。影子说,怕什么,不就是屎么。

  沿汉水溯流而上,水色由淡金转为浊黄,扑面而来的芳香水汽,也随而开始令人窒息。昔日汉阳香水厂之所在,为一座褐色山丘代替,像活火山一样不断冒出硫磺味的烟尘。在烈日曝晒与湿气浸润下,它膨胀着,翻腾周围的空气。山丘上是扭曲摆动的浓稠黑雾,近看会发现,其实是方圆百里内的全部苍蝇。伯夜一行人仍然沿着汉水,健步向西,似乎安之若素,然而已经有数匹驽马翻起白眼,仅凭马类本能的肌肉记忆,行尸走肉般前进着。影子在队首,冷不防大喊一声,前面有沟!马腿就晃荡一下,但很快拐正了。又喊一声,要撞墙了!马腿又抽搐一下。他们一行人,就这样艰难地到了汉阳。抵近大褐山时,影子的坐骑忽然全身梆硬,仰天大啸道:哼,哼,啊啊啊啊啊……便死了。

  汉阳县的领导班子,此刻正于汉阳城上风处,一座低矮的谯楼里避风头。这幢谯楼的瓦隙里长着参差杂草,四围门窗悉数以纸糊死,檐下匾额掉光了色,依稀看得见“江山入画”四字。起初气味才侵入汉阳城时,有些人把库存香水拉到县府,一股脑全倒下去,导致县城比事故现场还要恶心一万倍(因为稀释粪汁又浓缩了回去)。苍蝇们像赶淘金潮似的,从四面八方涌来汉阳定居——以后苍蝇之间问起出身,若说在汉阳混过,众苍蝇定然阿谀奉承起来:正如某些人巴结江浙沪人上人一样。

  汉阳县丞满面笑容,来迎伯夜,伯夜端详着他灰白色的鼻毛,觉得很扎人。照惯例,先还得寒暄几句,吟诗几篇,然后才旁敲侧击地拉开话题;影子倒开门见山,作个揖,说:那么多屎,怎么办啊?她的行事风格很让人喜欢,伯夜想。汉阳丞苦笑道:等上级指示,等上级指示——倘若两人真的坐等上级指示,那恐怕得捱到南北朝了。此时南方的州郡长官,诚然除了打仗,没有心思再管些许琐事。伯夜的急性子发作起来,连夜奔回夏口,把汉阳难民聚起来,开仓赈粮,号召他们回家铲屎。于是伯夜又领着一众汉阳民,人手一把锄头,跋涉到汉阳,此时已将近黎明。他们把香水厂炸开的屎挖地干干净净,铺在汉江平原广袤的田地上。一年之后,两岸土地在日光下都渗出油来,仿佛上过了一层釉。插双筷子在泥里,也能发出新芽。伯夜以为,这是他沙羡令生涯中,一件最浪漫的事。

  (第三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