武陵春(一)
黎明时分,蓝荧荧的天光从云隙间漏下,铺在长江上,让江面看起来似整块未染匀的绉纱,牵连着一脉江边丘陵。那些丘陵很多长着秃疮。飞鸟的剪影在半空盘桓,江岸上举目皆是废弃窑池,里头落满鸟粪。在迂曲的沿江官道尽头,一座小山包从土扁盒子中拱出来。这就是伯夜赴夏口城路上的景象。进城后,风物又大变。首先能够看见满街眩目的琉璃瓦,东倒西歪垫在夯土民屋上,颇显得魔幻。城里还不时充满呛人的黄烟,这种黄烟在大雨后就掉在屋上路上,变成五彩斑斓的泥巴。曾有骑牛道长过境时撞见,把泥巴当宝贝带去炼丹,吃死了一打弟子。好多年以前,夏口城——现在的武汉市,就是这么个样子。
伯夜的马队在路上自然吸引了不少目光,妇人们含羞回头瞟看年轻的伯夜,两三本地流氓目光前后找着女人,黑不溜秋的农民则不大屑于抬头,县府门前还有两个小孩边喊边屙屎。隔着府墙,内院还相对素净,阁楼里的小吏进进出出,虽然正是在为新官接任作陈设,却对眼前的本尊漠不在乎。需要说明的是,伯夜来夏口做沙羡县令,也是很不情愿的事。举孝廉的推荐人,暗地里和伯夜家不对付,又和朝廷负责调官的熟,伯夜就这么被蒙在鼓里摆了一手,给弄到了没人愿来的夏口。伯夜同手下理好铺盖,众乡官就陆续到了县府,说要来报告一下基本情况。待伯夜召集各官吏宣布开会,自己却磨不下去了,整个沙羡县境,上了年纪者几乎全患有肺气肿,几个老家伙驼着背念稿时,小鸟似的嗓音夹着沙沙杂声,半句一喘气,一段一咳嗽。什么山川胜地,吴主故业,大晋国百强工业县,伯夜怕犯了读圣贤书时的倦病,只好观察讲话者眼角如何渐渐结出眼屎。
伯夜浑以为他只须在夏口混上一年半载,就能调去别处,甚至攀进内朝,因此完全没个正经样儿。如果在今天武汉街道口有一个穿格子衫的男文青窜来窜去,与女大学生挽手走入你落座的咖啡厅,此时我告诉你,这是市委书记大人啊,那么把你这时的感受原样代入就差不多。某日一散会伯夜脱去服冕,青衫上还有半扇汗印。百无聊赖,于是往夏口城的官市,即CBD奔去。夏口CBD商户林立,裁衣的、吃茶的、卖汤饼的,样样都有还高档,不管进哪家,被宰是没商量的事,管你皇帝屁民。伯夜晃悠在CBD街道上,注意到路边棚子底下侧卧着一个穿着襦裙披散头发、将近成年的女孩,身边只有半张污绸布,用石头压住,上以汉隶(绝非她自己所写)工整书写着“鬻影(卖影子)”二字。伯夜觉得好笑,不知影子该论尺卖还是论斤卖:这可能是一种早期行为艺术。
那女孩又缓缓坐起,拂去周身尘土,像幼猫一样压下身子伸了个懒腰,方才卧下处还有一片浅浅的水渍。这时伯夜就再没法移开目光了,因为沿着她身体可以勾勒出各种柔韧曲线,在几何学上也堪称完美。女孩也留意到街对面呆望的伯夜,便摆手招呼——单看人摆手很难弄清对方是想招你或是赶你,伯夜还以为自己讨了厌,正悻悻而去,她只好喊住伯夜,伯夜也只好返到她面前。没等伯夜开口,女孩先说,官人,一匹布一石谷就行。伯夜哭笑不得,不想同她玩什么行为艺术,说自己懒得回去拿布谷,又匆匆转身要走,那女孩不依不饶,笑一下说,白给也行啊,官人。那时候她的半个身体已经暴露出棚子,本来糙暗的手臂在阳光下仿佛变得雪白透明,依稀有青青的筋脉和小痣。
伯夜说那行吧,女孩听罢一脚踢翻棚子,乐颠颠跟上来,弄得伯夜有些措手不及。在日光下,伯夜身后又多了一道影子,两只影子叠在一起,显得厚厚的。女孩——或者今后就叫她影子,问伯夜县府应该有空房吧。她竟然还看得出来伯夜是个游手好闲的县令。伯夜老催促影子差不多得了,影子就装哭丧讲夜里街上的流氓会扒她衣服做污污的事,一边见危不救,一边授受不亲,横竖是要挟。其实还不能断定影子靠卖身来吃伯夜便宜。因为后来伯夜知道那块绸布上的隶字的确是影子写的,影子也总给伯夜帮忙写各种文书,有一天郡官下来走访时,还跟伯夜提一嘴,说某天你写的那个材料啊,套话少干货多,还引经据典,太守嘴夸你堪比汉朝贾生,结果署了自己名字报到朝廷去了。伯夜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还写过这样的文章,反而是一旁侍坐的影子听了直憋笑。伯夜总怀疑影子不简单,于是很诚恳地跟她说,还是别写这些了,弄得我谭某人徒负虚名,小妹子就陪陪客人,或帮我扇扇风得了,薪水照样给你。这下影子倒不干了,也不是说卷铺盖就走,倒是每天扫扫地清理文书都做,只是多的薪水不要,见伯夜还阴阳怪气几句。有宾客至,影子反正待在自己的厢房,散着头发,两脚撑在桌上看书。伯夜没法,也得低下头来认错,给影子正儿八经地弄了职位。之后在县府的换届公告里,就可以看见一个名字:“××影(女)”。影子放在今天应该够格称为女权主义者。然而一个卖过身的女权主义者还是有些奇怪,我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归类了。
上文曾经提到,那时沙羡县根本没有什么好差事,郡里的计掾来夏口做年终考核,见沙羡县令还是个二十几岁白面书生,也没有门阀背景,直觉得可笑。常常到了夜里,各种材料山堆阜积在几案上,伯夜只感到两眼昏花,很想骂,但又要顾及身份,便偷偷啐了一口痰。他忽然觉得自己早应该投笔从戎。反正大晋国现在也乱成这般屌样,走运碰上一位神气不凡,能成大业之主,伯夜入其帐下建功,其所到之处,后世文人无不怀古伤今;待江山定,事了拂衣,归去来兮,岂不快哉?想到这里,伯夜额冒热汗,可到真充了军,不落得肝脑涂地的下场就不错了。庙堂里做个乱世墙头草不好么,离谱得很。伯夜把简册往几案旁一推,抹抹眼睛,撑着手咕嘟咕嘟吞下半碗清水,清水在碗里泛着两重光。抬头瞥见窗棂后的月亮,这时他感到自己又是一个文人了,不禁操起楚话,含混念道:“噫嘻,麟之趾,振振公子,于嗟麟兮!”
月的银黄漫过窗子,盖没了灯光。伯夜做乱世的美梦,有人则在做伯夜的美梦,热爱做梦的伯夜自己也是梦境的一部分。昔者庄周梦为蝴蝶,栩栩然蝴蝶也,不知周也。俄然觉,则蘧蘧然周也。伯夜早晨苏醒的时候,恍惚中感到来自小腿肚莫名的瘙痒,猛然起身,这才看清了阿东的脸,于是蘧蘧然谭海生也。
(第一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