关于市场是什么,我遇到过很多政治老师,他们似乎都试图讲清楚它,终于还是晦涩得很,像是根本就没想让人明白;然而最近,我对此忽然有了很深刻的感受。举例来说,五一假期里,纵使跑遍武汉三镇,也找不到五百元以内的酒店房间,且这些房间经常停水,夜里还能身临其境地听到隔壁叫床,令人反胃。还有一件事更加恶劣——两个月前电脑彻底报废,那时我才发现,电脑配件市场早已翻天覆地,尤其于显卡,不仅价格翻了三四倍不止,而且还不是有钱就能买得到。此事来龙去脉是这样的:大概因为比特币、以太币之类的暴涨,显卡全部被庄家买来挖矿,不仅市场上哄抬物价,连生产商都死不要脸涨了售价。我于是盼着盼着泡沫破裂,大矿难到来,可始终只有资本翻云覆雨,他们不亦乐乎。出于对专业前景的敏感性,我脑海中不免浮现出很可怕的想法:如果神经学研究和脑机接口技术成熟,那么接下来,我们就会看到在市场上,人们争相捞起一把下水,就像逛一家上世纪的肉铺,下水里有脑子、眼睛、脊髓……然后一个脑子变成一万片脑子,它们分别在局域网里得到一个IP地址,效忠于网络中心的矿机。就这样,他们要杀光世上的猪,还有牛和羊,最后则开始打起自己人的主意……不敢再继续想下去了。说到底,我只是想组装一台新电脑而已。

  没有电脑可借,我只能暂时在纸上写代码,不免很滑稽。在宿舍,舍友的矿机呼呼作响,扇出火烧头发的焦苦味。等矿机里显卡跑不动了,他们就打算在二手市场上,以高价卖出。这双重东风,简直把我重达两百斤的舍友吹到天上去;而我只能呆呆仰看他,庞大身形遮天蔽日。这时辅导员来催我们交入党申请书。说到这,就该放下手上的活儿,泡杯好茶,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崇高理想了……然而时间很紧。我上网找到几篇范文,准备各抄一段完事。不料老毛病又犯,写到最后,自己满篇都在阐述家庭出身,思想上的阶级局限性,承认自己不事生产,没有吃苦耐劳的高尚精神,也做不到深入群众,此外,还有过道教迷信。总而言之,不能让我这样一粒老鼠屎,玷污了党组织的纯洁性。结尾还不忘提醒审查人,该辅导员催促我这样的人入党,可谓居心叵测,建议严加调查。辅导员回复我三个字:有毛病。这说到点子上了——我进入组织,传染了思想疫病,会遗臭万年的。

  当受宠若惊的感觉逐渐平息,我的思绪忽然回到小学——二年级教室在一栋红砖房里,那时下着暴雨,屋顶正渗水。我们五十来岁的女班主任,在讲台前发着红领巾。报到谭海生这个名字时,我一双褐色皮靴在水泥地板上踏踏作响,她把红领巾扔向我,恶狠狠地说:总有一天我要把它扯下来。在当时整个学校全是少先队员(全员先锋!),非队员几乎就不是正常学生。她不承认我是正常学生,转而承认一个大打四方,满嘴烟臭,成绩极差的劣徒。我以为是前几天得罪了她的缘故——那时她刚下课,我对她说:老师,你怎么有黑眼圈了?(通宵加班的母亲才告诉我黑眼圈的含义)那班主任先发出一声疑问的尖叫,然后挨个凑到我同学面前,问道,这是黑眼圈吗?这是黑眼圈吗?他们都被吓到了,不敢肯定。问完一圈,她指着我道:瞎说什么东西,小王八蛋,这是眼影。我很悲伤,因为大概是想表达关心,却说了一句十足的恶语。

  今天偶然回想起来,我终于领悟到:这无非是政治问题。有人虽然爱好打架,但拳头往坏分子头上砸去(比如我),那就是一种革命专政。我虽然成绩好,人干净,然而性子坏,成分不良,喜欢作假慈悲,就算长大了也只能越来越坏——毕竟路线错了,知识越多越反动。

  长久以来,本人的思想立场经过了激烈变化。再试说一件往事:高二时我谈第一次恋爱,对方是隔壁班的萝莉,精致有涵养,会画画,喜欢听日本流行乐队,背景算是门当户对。三个月以来,我多次献殷勤无果,她提醒我一点:去撒泡尿。不撒不知道,原来我长得如此寒碜,以至于从小资产阶级队伍里被开除了出去。我学到的另外一件事是,在这个队伍里讲大团结,简直是开国际玩笑。无产阶级不接纳我,资产阶级不接纳我,我究竟是个什么阶级?总不能我自己成立一个“谭海生阶级”吧。

  我同母亲聊到以上的事情,她显得很是鄙夷:你一个二十一世纪的大学生,怎么满嘴都是爷爷辈的说辞?还是说你娘是个资本家,你很有意见?我连忙解释,就是说明一下我这不孝子,以如此性格,实在难以继承家业罢了(然而不能不承认,前文用如此篇幅写政治术语,确有发病嫌疑)。母亲摆摆手,不说这事儿了。听说我最近在争取进一个实验室,临行前她特地给我买了两件特产。我说这送礼要是真有用,那这教授岂不是惟饭桶是招?一再推辞也没能够,只好多拿着这么几包累赘,跌跌撞撞上了火车。当天晚上我就把它吃得渣都不剩。

  第二天去拜访教授,我畏畏缩缩进了门,那教授抬头瞥我一眼,问道,谭海生?我点点头。教授大笑起来:这个《基于深度神经网络的自然语言套话文本生成算法》,好你个家伙,这项目可不得全国推广啊!我听得出来他在讽刺,不过讽刺的是我还是国家,就不得而知。教授又说,别介意,我在GitHub上浏览了一下项目,你技术上是很过关的。这时我目光不经意飘向他桌角,看见已摆了数件茶叶和白酒,那时才心想完了。教授注意到我在往哪儿看,于是主动解释道,若不收这些,他们肯定总提心吊胆,这是不得已而为之,过后也得还回去。要真收下了,按当今形势,这教授当是不当?这话说出来我还放心。结果一周后,名单上到底他妈的没有我名字。孙年特地要请我一顿以示安慰,我欣然而就。我说,没送礼而已;孙年说,是这样的,习惯就好。其实完全不是这样。要说送了礼还没入选,说明我自己实力确实不行,对我打击就大了;可正因为我两手空空过去,所以刚好有一个自我宽容的理由。该教授不一定节操败坏如此,但只要我自己这样认为,倒也不那么介怀了。我重新等待糟糕的生活出现转机……

  (第四节完)